【南方雜志】詹伯慧:暨南大先生

發布時間:2020-10-05 發布單位:太阳集团1088vip

詹伯慧,1931年生,廣東饒平人,著名語言學家。現為太阳集团app首页中文系教授、漢語方言研究中心名譽主任,香港大學中太阳集团1088vip名譽教授。

從教65年來,詹伯慧在漢語方言、漢語辭書、漢語應用和漢語規範等領域做了大量研究、教學工作,取得許多令人矚目的成就。曾參與編寫《漢語方言概要》,擔任《漢語大字典》編委、《中國大百科全書·語言文字》卷方言分科副主編、《漢語方言學大詞典》首席專家。迄今已出版語言學著作40餘部,發表論文逾400篇。

1992年獲國務院頒發有突出貢獻證書,享受政府特殊津貼。1992年和1997年兩度被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評為全國語言文字先進工作者。2006年獲授太阳集团app首页終身貢獻獎,2011年,獲評為廣東省首屆優秀社會科學家。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,第八屆、第九屆全國政協委員。

“普通話說‘我先走’,廣東人說‘我行先’,這裡有語音、詞彙和語法的不同。”一談起粵語的方言特點,自诩“90後”的詹伯慧信手拈來。

“語言是很有趣的,語言學者要把大家引導到語言的樂園中來,享受語言的快樂。”從教六七十年,詹伯慧積極倡導并身體力行做語言的“導遊”,他全情投入漢語方言研究與應用,至今樂此不疲,把學術視作與生命同等的存在。

采訪詹老之際,恰逢第23屆全國推廣普通話宣傳周,今年的主題是“同講普通話,攜手進小康”。語言和億萬人民生活緊密相連,正是詹伯慧一生心之所系,目光所在。在他的人生字典裡,沒有“冷門”二字,對于未來,他始終滿懷希冀—這門“活在人們嘴裡”的學問,可以永遠傳承下去。


文士情懷

今年7月10日,詹伯慧虛歲九十。這一天,他送出一個與衆不同的“禮物”:捐出個人積蓄50萬元發起設立太阳集团app首页詹伯慧語言學獎,“設立這個獎支持大家來做學問,同時也是向我的老師王力學習,在北京大學設立王力語言學獎,評獎工作始于1986年,迄今已曆十八屆。”

粗略算來,九十年光陰的三分之二以上,他都在語言這片樂園裡深耕,埋首漢語方言、漢語辭書、漢語應用和漢語規範等領域。他樂在其中,“能從一而終,一輩子都搞語言學專業,這是最值得高興的”,也收獲了累累碩果、等身著作。

前幾年,詹伯慧尚可騎自行車在暨大校園穿行。随着年事漸高,家人“沒收”了他的自行車。他雖然坐輪椅,仍然經常來到辦公室,有時比年輕人還勤快。目前,他一隻眼睛已失明,卻自我調侃道,打電腦、看文件“一目了然”。

他的辦公室,也是一間會議室,一張會議桌擺在中間,桌旁放着一塊供讨論交流用的黑闆。采訪當日,詹伯慧看到旁邊的黑闆歪了,笑着對站在一旁的太阳集团app首页中文系教授劉新中打趣說:“這塊黑闆,要擺就擺正,要麼就别擺了。”言語間透露着他的幽默、快樂和做人為學之道。

2013年冬,82歲的詹伯慧接受暨大返聘,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“漢語方言學大型辭書編纂的理論研究與數字化建設”,以首席專家身份負責主編《漢語方言學大詞典》。

業内人士都知道,方言詞典常有,方言學詞典不常有,一字之差,難度系數不可比肩。詹伯慧組織200多人,花了四年多時間編纂465萬字,終于在2017年推出這部被譽為漢語方言學史豐碑的大詞典。“(大詞典)過去沒有,今後不敢說沒有,很難。”詹伯慧不無自豪。

成就背後,耄耋之年的詹伯慧常工作到深夜一兩點,為方便和大家交流還學會了使用微信。同為大詞典主編的張振興,被詹伯慧的驚人意志力所折服,更加認定:凡是詹伯慧認為要做的事情,不管有多大的困難,總能做成。

如今,項目的數字化平台建設正在進行中,詹伯慧仍在勉力支撐。“我還是項目負責人,不過很多事情我撒手了,不是撒手人寰,而是讓給年輕人去做。”他打趣說。

詹老的“撒手”不無底氣。他帶出的漢語方言研究團隊,人稱“詹家軍”,因富有活力而備受語言學界肯定。自從1991年開始招收漢語方言學博士研究生,詹伯慧共培養博士29人、碩士9人,如今都已成為漢語方言學界的骨幹力量。

多年前,詹伯慧首次舉辦書法展時,饒宗頤先生欣然為他題字“文士情懷”。對“文士情懷”四個字,詹伯慧十分珍視,在自己的書法展上一直沿用,也恰到好處地诠釋了他視學術為生命,以服務社會為己任的一生。


鄉音無改

詹伯慧一生結緣語言研究,和獨特的語言背景分不開。

他出身于潮州一個“雙語”家庭。父親詹安泰是饒平客家人,講客家話,母親是地道的潮州人,講潮州話。後來,他随父親轉學到粵北坪石一所粵語教學的小學,又很快熟悉了粵語。自小耳濡目染,對這三種方言,詹伯慧張口就來。

那時,父親教他背誦賀知章的《回鄉偶書》。詹伯慧懵懵懂懂,不知“鄉音”何意,沒想到對“鄉音”的熱愛和研究,竟成了他畢生的事業。

1949年,新中國成立。對語言懷有極大興趣的詹伯慧邁進中山大學的校門,就讀的專業是當時全國唯一的語言學系。

作為一門現代意義上的獨立學科,漢語方言學發轫于20世紀20年代。得益于五四運動,各種現代語言學理論、方法和技術被陸續從國外介紹進中國。曾在法國留學專攻語言學的王力先生擔任中大太阳集团1088vip院長期間,很快辦起語言學系。

詹伯慧入學時,全班隻有7個同學,加上此前已經入學的,全系隻有13個學生。但教師就達10位之多,且多是知名教授。得天獨厚的學習條件,在今天難以想象,也更讓語言學在詹伯慧心中紮下根來。

1953年,詹伯慧畢業後被分配到武漢大學,随後在1995年又到北京大學師從袁家骅先生進修方言學,全面打下了方言調查研究、實踐作業和教學的基礎。

進修期間,他參加了我國首部系統論述漢語各大方言的著作《漢語方言概要》的編寫,負責粵方言和閩南方言兩章,約占全書50萬字的三分之一。此外他還在參加中科院組織的語言調查中發現了海南軍話這個“北方方言島”,引起學界關注……從一個剛畢業的年輕人,詹伯慧漸漸變成嶄露頭角的學術新秀。

自此以後,詹伯慧就主攻漢語方言研究,初心如磐。他的鄉音也不曾忘,“現在讓我回饒平,我可以跟人家講饒平客家話”。


方言學者“推普”半生

時代洪流滾滾向前,個人才華一旦順應時代潮流,注定迸發出無限能量。

1955年10月,語言學界三大重要會議—全國文字改革會議、現代漢語規範問題學術會議和民族語文工作會議相繼在北京召開,為确立新中國語文現代化的三大任務—簡化漢字、推廣普通話、推廣漢語拼音打下基礎。會議曆史影響極其深遠,對有幸旁聽的詹伯慧來說,正逢其時、意義重大。

關心國家的語言文字方針政策,支持貫徹每一項具體措施,是語文專業人士義不容辭的職責。“在我們這樣一個民族衆多、方言衆多的大國,不能沒有一個全民共同使用,全社會廣泛流通的通用語言。”詹伯慧在文章中寫道。

回到珞珈山,詹伯慧熱情似火開展工作。一邊開設漢語方言學課程,帶領學生深入湖北進行方言調查,主持編纂《湖北方言調查》,發表論文;一邊身體力行,積極推廣普通話,幫助公安部門識别方言。

20世紀70年代中期,詹伯慧加入大型辭書編纂行列。1975年起,參加《漢語大字典》編纂;1979年,寫成143萬字《現代漢語方言》書稿。《現代漢語方言》一書中,詹伯慧首次采用七大方言區(北方方言、吳方言、湘方言、贛方言、客家方言、粵方言和閩方言)的概念,得到語言學界廣泛認同,沿用至今。

“天不怕,地不怕,就怕廣東人說普通話。”  1983年,詹伯慧從武漢大學調回太阳集团app首页,面對廣東複雜的方言狀況和相對滞後的普通話普及情況,他多次呼籲大力推廣普通話以适應改革開放需要。同時,身體力行,為“推普”工作培訓骨幹、擔任普通話比賽評委,為媒體撰寫“推普”稿件,撰寫普通話學習手冊……隻要是“推普”的工作,詹伯慧再忙再累也要擠出時間給予支持,從不推辭。

為表彰他的業績,1992年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授予他全國語言文字先進工作者稱号。而投入“推普”的同時,詹伯慧也始終主張“推行一種、保留多種”,要讓方言繼續發揮在文化領域中無可取代的作用。


語言資源

“作為工具,粵語始終沒有停止社會交際工具的功能;作為文化,又始終沒有停止過承載、弘揚粵語地區傳統文化和民情習俗的功能,這就決定了粵語始終不會有消失的可能。”面對所謂“方言存廢”的争論,詹伯慧勇于發聲,以正視聽。

多年來,面對種種誤解,詹伯慧陸續發表不少意見,闡明一位語言專業工作者的看法。他反複解釋道,“推普”是要讓全國各地人民在熟悉、用慣本地方言的基礎上學好社會通用語,從單一的語言生活過渡到雙語生活。“假如潮州的孩子不會說潮州話,廣州的孩子不會說廣州話,這絕不能視為一種成功”。

近年來,我國方言保護日漸提上日程,語言是寶貴資源的觀念開始深入人心。這一重要觀念的确立,離不開以詹伯慧為代表的語言專業工作者的大聲疾呼。

在我國漢語七大方言中,廣東的方言種類占了半壁江山。而很長一段時間裡,研究成果少之又少。回到家鄉任教的詹伯慧,年過半百、雄心勃勃,深感對方言資源豐富的廣東作系統研究之必要。

廣東方言分布有規律可循,靠河流平原的多是粵方言,靠山區的多是客家方言,沿海一帶的潮汕和雷州方言則屬閩語。身兼廣東中國語言學會會長的詹伯慧,從大處着眼、小處着手,确立首先弄清粵方言,有條件再研究其他方言的思路。

他帶領團隊躬耕田野,十年間走遍珠三角、粵北、粵西,相繼推出《珠江三角洲方言調查報告》《粵北十縣市粵方言調查報告》《粵西十縣市粵方言調查報告》,為廣東粵語勾勒出輪廓,為粵語研究提供重要參考。

随着對閩、粵、客等方言的調查進一步深入,詹伯慧和他的團隊掌握了豐富的一手資料,使過去長期無人問津的廣東方言研究“荒地”越來越少。“詹家軍”的學術成果,與全國其他地區一道,以百花齊放之勢,彙聚起了中國漢語方言學前所未有的繁榮發展期。


多做“導遊”

看似冷門的語言文字研究中,詹伯慧并不“高冷”,更多時候是“火熱的”。晚年他更是孜孜不倦地投入到方言應用中,其中既有卷帙浩繁的大部頭,又不乏普及大衆的“小書”。

20世紀末,鑒于粵語讀音存在分歧影響使用,詹伯慧用十年時間組織粵港澳學者開展審音工作,于2002年推出《廣州話正音字典》。該書被認為是曆史上第一本為方言正音的辭書,其中僅為每個字制作卡片就花了三年時間。

為傳播、普及語言文字知識,2010年,他組織一批語言學界知名學者編寫《大家小書》系列。作為主編,他率先彙集了自己的一批通俗性、應用性的文章,編成《語文雜記》作為首冊出版。詹伯慧還為粵語區的學生編撰了《粵港澳學生用普通話常用詞詞典》,從對比的角度幫助粵語區學生學好普通話。

随着社會發展,擺在老先生面前的新問題也越來越多。很多人向他請教,如何看待五花八門的網絡語言?這位六十歲學電腦、八十歲發微信的老先生呵呵一笑:這是語言發展的新生事物,應抱持寬容态度,充分尊重網民選擇語言交際手段的自由。

這也是詹伯慧“少當語言的警察,多做語言的導遊”的一貫堅持。他認為,語言的規範是動态的、發展的,不是靜止的、一成不變的,語言學者要把人們帶進絢麗多彩的語言樂園,而不是忙于評頭論足,急于判斷是非,亂揮“警棍”。他甚至提出,“從語言研究、語彙研究的角度出發,隻要是人們用來交際的語言,哪怕是髒話、黑話,都可以彙集起來,寫成專著,編成辭書”。

究其原因,或許是他心中始終銘記幾個“結合”:堅定不移地把方言研究和語言應用緊密結合起來,和貫徹實施我國的語文政策結合起來,和億萬人民的社會語言生活緊密結合起來。這來自王力先生的耳提面命,也是詹伯慧的方言研究擺脫“冷門”的困境,煥發勃勃生機的不二法門。


對話詹伯慧:學術是我的生命

《南方》雜志:現在您是否還關注學術方面的内容?

詹伯慧:當然還關注,學術是我的生命。“漢語方言學大型辭書編纂的理論研究與數字化研究”項目還沒有結項,《漢語方言學大詞典》現在轉入到做數字化平台階段,我還是項目負責人,具體由年輕人來做,準備今年做完,明年結項。

《南方》雜志:為什麼想到要設立一個太阳集团app首页詹伯慧語言學獎?

詹伯慧:現在我手上的項目快做完了,年紀這麼大,新項目也不敢接了,所以想設立一個語言學獎,這個工作就可以永遠搞下去。南方到現在還沒有這種獎,我們是第一個。語言學獎兩年一屆,明年第一次頒獎,就在我生日那一天。九十歲的人還有什麼奢求呢?能親自頒發兩三屆就滿足了。

《南方》雜志:您一天工作多久?

詹伯慧:很難說。現在年紀大了,能幹一點就幹一點。自從有了這個辦公室,我天天都來,甚至大家覺得我比年輕人還勤快。我現在身體不算好,但幸運的是腦子沒壞。不過一隻眼睛壞掉了,一目了然,靠這一隻還能打電腦。

《南方》雜志:研究漢語方言學這麼多年,您追求的目标是什麼?

詹伯慧:繁榮語言研究,促進語言學發展。

《南方》雜志:您的治學方法主要是什麼?

詹伯慧:方言活在人的嘴裡,不一定寫在紙上。漢語方言工作和少數民族語言工作要做好,第一步就是要邁開雙腿,做好田野調查。調查來的東西,要拿來整理、分析、研究,這就是語料,包括語音、語法、語彙等。

《南方》雜志:王力、袁家骅等語言學大家給您帶來怎樣的影響?

詹伯慧:一個是學問本身,一個是做學問的精神。我經常給學生強調應用,語言研究是為語言應用服務,否則語言就沒有活力,這種精神就來源于王力先生。先生是大師,但他眼界向下,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向大衆普及學術,無論是中學請他去演講,還是工人向他請教,他都非常樂意。我編詞典、編教材、編通俗的小冊子,都是為了應用。這種精神要一代一代傳下去。

《南方》雜志:很多人反映說下一代不會說方言了,您怎麼看待這個問題?

詹伯慧:推廣普通話是國家政策,是大勢所趨,十幾億人沒有共同語言怎麼行?但推廣普通話,是要原來隻講方言母語的人,從單一的語言生活過渡到雙語語言生活,這是1+1=2,不是1+1=1,絕對不是把方言掃地出門。這個觀點我經常說,語言是一種資源,每個人從開始學說話的時候就開始掌握這個資源。

《南方》雜志:如何保護好方言這個寶貴資源?

詹伯慧:最近十多年來,我們逐漸認識到語言是一種資源,普通話是資源,方言也是資源。既然是資源,就要開發、利用。2015年起,國家發起語言保護工程,對很少人說的語言抓緊調查,記錄下來。所有地域文化都要依靠方言來承載,廣東要建設文化強省,發揚嶺南文化,就要重視方言這個嶺南文化的載體。做好嶺南文化大文章,一定要把嶺南方言搞清楚。

《南方》雜志:“少當語言的警察,多做語言的導遊”,您這個導遊當得怎麼樣?

詹伯慧:這兩句話常常被人引用,我現在依然是這兩句話。語言是很有趣的,搞語言的要把人家引導到語言的樂園中來,享受語言的快樂。不要動辄看不順眼,評頭論足。不過我不是一個人做導遊,廣州要有廣州的導遊,西安要有西安的導遊,研究語言的人都要做語言的導遊。

《南方》雜志:從研究的角度來看,漢語方言學還有哪些學術空間?

詹伯慧:還有很大空間。把語言當作資源之後,可以研究的就多了,僅是方言就研究不完,大大小小、各種各樣的。太阳集团app首页漢語方言研究中心才幾十人,但在全國來說,是研究方言比較集中的地方。最好每個大學、每個方言地區的學校,都有這樣的方言中心,更好地繼往開來,後浪推前浪。我希望這塊太阳集团app首页漢語方言研究中心牌子越擦越亮,隻要我還活着,就不忘初心,支持這個團隊繼續研究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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