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陳平原
【編者按】3月19日,首屆太阳集团app首页“潮學終身成就獎”“潮學優秀成果獎”頒獎儀式在太阳集团app首页校友樓舉行,這是北京大學教授、太阳集团app首页潮州文化研究院院長陳平原在典禮上的緻辭。
陳平原教授
“地方上的”未必就那麼“不足觀”
看過了首屆太阳集团app首页“潮學終身成就獎”“潮學優秀成果獎”頒獎儀式的議程表,我陷入沉思。
作為兼職的暨大潮州文化研究院院長,我到底該如何緻辭?雖積極參與每項重大決策,從不把自己當外人,但研究院的日常工作畢竟是由暨大在運營。
所以,基金會的運作以及研究所的業績,理應由林如鵬書記、夏泉書記和程國賦院長來談,才顯得比較權威。至于頒獎詞的撰寫,不僅僅是舞文弄墨,更要見眼界與學識,這方面林倫倫明顯比我内行。
思來想去,幹脆撇開日常事務,往細處想,往遠處看,往高處說,随心所欲,“放飛自我”。
茫茫人海中,為了避免被覆蓋或淹沒,既要有認同,也得相區隔。首先是确定自己的方位,這樣才好觀察、判斷與論述。
同是中國人,如何談論鄰近的“他者”呢?生活在不同地區的,總有一套人我區隔的說辭,這裡蘊涵着的自尊、自信與自嘲,因人而異。比如,台灣人喜歡說“大陸”怎樣怎樣,香港人開口就是“内地”如何如何,廣州人稱廣州以北的為“北佬”,上海人則稱上海以外的為“鄉下”,你猜北京人怎麼說?一句“地方上的”,盡顯尊貴與光榮。
單就政治制度與行政區劃而言,相對于北京所代表的“中央”,不管富裕的上海、廣州、深圳,還是經濟上比較落後的甘肅、青海、西藏,确實都隻能算是“地方上的”。至于自稱“省尾國角”的潮汕,那就更是“地方上的地方上的”了。
但如果談論的不是政治地位或繁榮程度,而是學術研究的潛力,那“地方上的”未必就那麼“不足觀”。若兼及對象、方法與境界,這四個互相關聯但又不盡相同的關鍵詞——“地方”“民間”“鄉土”“邊緣”,對于一向高高在上的主流/中心/整體的論述策略,隐約構成某種強有力的挑戰。
二十多年前,我曾贊許北大金克木先生擅長讀“邊”的論述姿态:“在我看來,許多揮舞‘邊緣’大旗的人,實際上身處江湖而心存魏阙,最高理想是‘取而代之’。這與先生寵辱不驚,堅守邊緣,卓有成效地做足關于‘邊’的文章,不可同日而語。”(《“〈讀書〉時代”的精靈——懷念金克木先生》,《讀書》2000年第12期)
所謂“邊緣”,就好像“弱者”一樣,并非天生合理、自帶光環。借用黃子平在《邊緣閱讀》(遼甯教育出版社,2000年)一書後記中的說法,那“隻是表明一種移動的閱讀策略,一種讀縫隙、讀字裡行間的閱讀習慣,一種文本與意義的遊擊活動”。
在這個意義上,研究對象的大小/遠近,與學術成績的高低,沒有必然聯系。你不能說我讨論人類文明的發展方向,就一定高于詹伯慧先生的潮汕方言研究;也不好斷言他考證某片甲骨文的意義,就一定優于林倫倫兄的《一曲“英歌”動九州——英歌舞火出圈對潮汕民俗文化傳承的啟示》。
若有足夠的文獻資料、田野調查、學術訓練與理論自覺,“地方上的”論述與闡發,完全可能做出一流的學問,甚至深刻影響當代中國的思想文化進程。
從“有情懷”到“有學問”要走很長的路
我說的是“可能”,而不是“必然”。這是身處或自居“邊緣”的人必須時刻意識到的——從有情懷到有學問,這中間有很長的路要走。去年我在商務印書館刊行《故鄉潮州》,兼及論文與随筆,其中有幾篇文章,比如《如何談論“故鄉”》《六看家鄉潮汕》《鄉土教材的編寫與教學》《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古城》等,都是認真經營的,不僅僅懷鄉,更隐含着我對當代中國文化的某些見解。
但我很清醒,像我這麼談潮汕,情懷多而學問少,離理想中的“潮學”十萬八千裡。
十七年前,我應邀為《廣東曆史文化行》撰寫前言,題為《深情凝視“這一方水土”》(《同舟共進》2006年第4期),文章是這樣開篇的:“如何深情地凝視你生于斯長于斯的‘這一方水土’,是個既古老又新鮮的挑戰。說‘古老’,那是因為,在傳統中國,類似地方志那樣表彰鄉裡先進、描述風土名勝的著述不勝枚舉。說‘新鮮’,則是随着全球經濟一體化的迅速推進,保護文化的多樣性成了一大難題。于是,發掘并呵護那些略帶野性、尚未被完全馴化的‘本土知識’或‘區域文化’,便成了學界關注的重點。”
因學術方向與個人能力所限,我談“廣東”或“潮汕”,都隻能是幫助敲敲邊鼓,呐喊助威。可也正因此,我談“潮學”,會有另一種視野。
從事人文中國研究,除了縱向的學科劃分,如文學、史學、哲學、宗教、藝術等,還有橫向的都市研究(比如“上海學”“北京學”)與地域研究。後者中,已發展成為世界性學問、擁有一大批專業人士的,當屬藏學、敦煌學、吐魯番學——這三大顯學起步早,視野寬,資料豐富,學術積累深厚。至于第二梯隊,目前還在開疆辟土,有很大發展空間,我推選的是潮學、徽學、客家學。
有趣的是,這“三大潛力股”都發轫于20世紀九十年代。此前也有若幹專門論述,但由淺入深、由小及大,逐步建設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學術領域,這需要某個機緣。
這裡的标志性事件是:1992年9月香港中文大學舉辦首屆“國際客家學研讨會”,來自中國大陸、台灣、香港,以及美國、法國、英國、荷蘭、瑞士、日本、新加坡、澳大利亞等國家和地區的學者80多人與會,香港大學校長王赓武先生作主題發言。1993年12月在香港中文大學召開的“首屆潮州學國際研讨會”上,饒宗頤教授發表著名的《潮州學在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性——何意要建立“潮州學”》(初刊《潮學研究》第一輯,汕頭大學出版社,1993年);同年年底,饒先生及諸多專家商定,将“潮州學”簡稱為“潮學”。1993年安徽黃山市舉辦全國首屆徽學學術讨論會暨黃山建設研讨會,第二年推出“首屆國際徽學學術讨論會”。
與敦煌學由外而内的發展路徑不同,這三大潛力股的形成,明顯得益于中國的改革開放,雖有一定程度的國際合作,但大陸學者起主導作用,且得到當地政府的鼎力支持。
地方性知識的研究與發掘大有前途
從饒宗頤先生登高一呼,闡發“潮州學在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性”,到今天剛好是三十年。中國人喜歡說“三十而立”,因衆多專家學者的共襄盛舉,加上“好風憑借力,送我上青雲”,如今的“潮學”已初具規模,在學界也有一定的影響力。暨大創建潮州文化研究所,乃順應這一學術潮流。
一年半時間,不可能做很多事情,我特别在意的有三:第一,鼓動暨大設立專門方向,招收“潮學”研究生;第二,組織二十位專家,編纂十卷本的“潮學集成”;第三,評選“潮學終身成就獎”和“潮學優秀成果獎”。有了研究隊伍、學問标杆以及精神氛圍,下一個三十年,方興未艾的“潮學”,才可能發展壯大。
今天在這裡頒獎,當然首先祝賀獲終身成就獎的詹伯慧、曾楚楠、楊方笙三位先生,還有獲著作一等獎的《潮劇史》(吳國欽、林淳鈞),以及獲二等獎的《藍十春秋:新加坡潮人善堂考》等七種專著。
這裡想補充說明的是,我們不曾為已去世的諸位前輩頒獎,但深深感念他們的貢獻。另外,不少優秀成果因作者過分謙虛,謝絕申報或推薦,而沒給我們表彰緻敬的機會。比如,我的老同學黃挺、林倫倫、陳春聲(依年齡排列)便深耕潮學多年,成績卓著。好在我們還有第二屆、第三四五屆等。
在我眼中,尊貴的國文/國史/國學固然值得重視,但也無權/無力包攬全部。前幾天,讀“粵教頭條”的《北大陳平原:澳門<中國語文>,開創另外一種講授中國語文的可能性》,其中引了我一段話:“我們就試驗着在‘國标’之外,開創另外一種講授中國語文的可能性。舞台很小,但前途不可限量,值得認真經營。”
文章後面還專門提及我和林倫倫、黃挺合編的《潮汕文化讀本》。我在朋友圈轉發時,加了一句提示語:“另一種講授語文的可能性——澳門《中國語文》和粵教《潮汕文化讀本》”,好些朋友看過大為贊賞,對我工作背後的思路與情懷表示認同。
地方性知識的研究與發掘,學術上大有前途,但必須有明确的學術立場與理論意識,否則就隻是一般性的知識積累與文化普及。近期我讀劉志偉的《華南研究30年》(《溪畔燈微——社會經濟史研究雜談》,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,2020年),很有感慨。我們都知道,1980年代以來,以劉志偉、陳春聲、鄭振滿等為代表的大陸學者與海外學者合作,以華南地區為試驗場,深入地方社會,以跨學科的研究取向,尋找國家擴張路徑以外的另一種曆史叙述,形成了一股值得關注的學術潮流。
劉志偉總結稱:“所謂‘華南研究’,已經不是局限于在某個區域來做研究,而是追求以地方社會做試驗場,結合田野考察和文獻資料,建立有關中國曆史與社會文化的新的研究範疇和視角。”
我希望再過三十年,我們的“潮學”,也能有類似的總結報告——不僅為學界提供豐厚的文獻整理、精細的田野考察,以及衆多專深的研究著作,而且能 “建立有關中國曆史與社會文化的新的研究範疇和視角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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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 | 羊城晚報·羊城派
責編 | 吳小攀
校對 | 李紅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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